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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戰戰兢兢到腳癢手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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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戰戰兢兢到腳癢手癢

謝亭雲乃前清秀才,曾擔任本村塾師,及在外以坐館課讀童生為業。廢除科舉之後,他又在新式學堂教了一些年書,方回家閑居。

雖說閑居,也參與鄉間事務和調停鄰裏糾紛,及為人寫賬、寫字等。家中長期也置了些產業。當他還在新式學堂教書的時候,就已經在家中廳堂聖人行教像的旁邊,貼了張身後帶有光環的佛像,開始吃齋念佛了。

他過世的前妻無生育。40歲上討的謝娘,生有一女和一子,女兒早已嫁出。

兒子名叫謝天,如今也有三十歲了。謝天仕農工商,一樣不會,成日裏結交朋友,猜拳賭博,有時也居中買賣,替人包攬詞訟等。老爹早已將家產分了一半與他,各自度日。

這天下午,謝秀才見太太弄了個黑黢黢瘦筋筋連站都站不穩的小姑娘回來,嚇一跳,備細訊問買這小姑娘的經過,多少錢,父母啼哭沒有,不如仍將其送還父母,所給的錢也就算了。

謝娘說你看她這樣子,把她送回去,你是想她餓死呀?老頭兒遂不言語了,坐回到廳堂雙聖像旁邊的烏木靠背椅上吸水煙。

杜芊蹲在廳堂一側的墻邊嗚嗚哭。謝老爹親自將小板凳移到她的腳邊,她也不坐,只透過手指縫和淚花兒看謝老爹。謝老爹說話時,她會把哭聲放輕一點用心聽,她因此心裏稍稍感到安慰。

女傭向媽粗魯來拉她說:“起來去洗臉,洗了吃飯!”

吃飯在廳堂背後的偏廈,廚房也在那裏。她已經聞到了菜油煎菜的香氣,她雖然都快一年沒有聞到過這種香氣了!仍縮著不肯動。

謝娘先只顧對丈夫說話,害怕他動氣。後又到廳堂右側拐角處一張專用的木凳上用小刀切煙絲。

她此時將切好的煙絲裝在煙荷包裏拿去擱在謝秀才手側,回頭對正在拉杜芊的女傭說:“向媽,我來!”

轉進廚房端個冒熱氣的木盆出來,盛的熱水,和一張洗臉帕,擺在杜芊腳邊。

蹲下先將她揩眼淚手背揩得濕澆澆臟兮兮的右手捉住摁在熱水裏搓洗幾下,又把左手捉進來洗。杜芊一下也不哭了,水燙了點她也忍著,牙齒咬著嘴皮兒。謝娘擰幹洗臉帕擦幹她的一雙手,拿著看,看了手背又看手心,手背手心都不算黑,手心有層繭子。

遂又將洗臉帕擦她的花臉,熱乎乎的帕子猛捂住了鼻子和嘴巴,一下子都出不了氣。擦一遍不管用,帕子丟進熱水裏搓了搓,擰幹又擦。

這才擦出個俊俏臉蛋兒來了:瓜子臉,細眉毛,小鼻子、小嘴唇都很精致,皮膚很細滑。謝娘看著得意又疑心,得意像這張臉蛋兒是自己傑作似的,疑心我老了真會有這種福氣?

這樣本可以吃飯了,謝娘又道:“雞窩窩頭!”

將她小辮子掠向肩後,手指頭在她額上刮幾下,留海就出來了,遮了半個額頭。旁邊伸出只粗手,是女傭向媽,將杜芊提站起來。

兩個女人同時打量小女孩身上,穿件土藍布夾衣,皺巴巴小圓翻領,前面整幅,頸側和腋下幾粒布紐扣,粒粒都扣上的。半長褲腳的黑褲子,衣褲都沒有補丁,一雙光腳。

向媽問:“餵,你的鞋子?”

杜芊光扭扭嘴角。

“問你的鞋子?我看得出來,你家裏就是遭了災,沒吃的,有穿的。”

杜芊張了張嘴,想說鞋子在哥哥包袱裏,又想我說這做啥呀,鼻尖一酸又要哭。謝娘白向媽一眼。

向媽說:“好啦,不問了,來吃飯!”

走攏撩起身上圍腰,翻過來給她揩眼睛。

杜芊被向媽帶到廳堂背後過廳,大方桌上一小碟韭菜炒雞蛋,一小碟鹹菜,一盤三個苞谷饃饃,一碗菜稀飯和一雙筷子。杜芊眼睛水和嘴裏清口水同時都在流。

“坐下吃!”向媽的聲音。

杜芊伸衣袖揩眼淚鼻涕,瘦肩膀在抖,腳沒有動。

向媽不懂這娃兒為何又哭,只有把聲音放軟:“你吃,我們中午老早就吃過了。”

杜芊便坐下。她先捧著面前溫熱的菜稀飯,半口半口抿。又慢吞吞拿起盤子裏的苞谷饃饃,啃兩口皮兒。後來就顧不得了,因為已湧出一嘴的清口水,喉嚨裏已伸出爪子來了。撥完了菜稀飯擡起頭,邊上又擱著一碗。

連小碟的鹹菜都快要精光了,盤裏的三個苞谷饃饃還剩下一個。這時她瞄見板凳後面兩雙女人腳之外,又多了一雙男人的腳,她就把筷子放下了。

她遂站起收拾桌子,把碗碟放進鐵鍋裏,拿瓢去水缸裏舀水。

向媽說:“走走,去洗個澡,二天有你做的時候!”

奪下水瓢,握著她的細手腕走進廚房背後小院子,院子中間放了個腳盆,(木制的“腳盆”,大的洗澡和洗衣,小的洗腳。洗腳又有一種高底的,方便搓腳。)旁邊擱桶熱水。

“你脫呀!”

向媽熱水倒進腳盆,回頭見她站著,放大了聲音說。

杜芊開始扭扭怩怩脫衣。向媽一根布縫的洗澡帕在熱水裏攪。

謝娘一手拿幾件衣褲,一手提雙布鞋走來,對向媽說:“你做你的事,我來給她洗。水燙不燙?”

向媽走去拿塊搓衣板擔在腳盆上。杜芊忍著有點燙的水坐進腳盆裏,光溜溜高高坐在搓衣板上不好意思。

向媽走幾步回來:“我看看她的腳,先給她納雙鞋底。”

把那張搓衣板拿過來給她擱腳。

向媽去了。

前面有一個男子的聲音:“向媽,聽說我娘買了個小女娃回來,在哪裏?在後面?”

“哎呀,莫進去,你娘在給她洗澡!”

杜芊嚇得彎成了一團,伸手抓衣服。

“不怕不怕!”

謝娘把屁股下的小板凳挪一下用自己身體遮著後門方向,回頭看著那扇門。

“啥子?還要我娘給她洗澡?未必是買來當女兒的?我還說買的丫頭!”

“我咋曉得?”

“哈,丫頭我進去得,妹兒我就進去不得了,哈哈哈!”

“你不要光哈哈哈,你來了,幫個忙!”

謝娘把杜芊肩頭扳來扳去,手膀子擡起放下。洗著杜芊差點哭,小身體在抖。上面洗完了將洗衣板橫擔在腳盆上,杜芊這回坐上去了,自己洗小腿和腳,謝娘給她揩上面。

杜芊不斷看那扇掩著的門,害怕會被哪個男的推開了,揩幹身體她趕快去拿放在旁邊凳子上換的衣服。

謝娘橡筋內褲可以塞進她三個腰,只能坐著蹬外褲,內褲外褲都紮條布帶子。

謝娘笑道:“將就穿,我就跟你做。”

“我自己會改。”

杜芊細聲說。這是她第一次開口。

謝娘笑道:“乖女,不是個啞巴!”

實際在駝背黃葛樹那裏,就聽她說過話了,口齒很伶俐,不然真以為是個啞巴。又想她這麽小,會改衣服?

向媽在前面大動幹戈,將廳堂左側一間廂房打掃出來,正好謝天來了,叫謝天一起,擡間大床來安好。

戴老花鏡坐在雙聖像前念佛經的謝秀才不堪其擾。前面大天井裏有幾盆花木,一盆石榴,一盆紫薇,一盆梔子,還有盆鐵腳海棠。雖然天幹,有井水澆灌,都長得很好,其中石榴正開花呢。

謝亭雲自己提把竹椅子,走去擺在鐵腳海棠旁邊,坐下來抽水煙。

杜芊穿一身大得不像樣的衣服跟謝娘出來。對家裏冒出個楚楚動人、衣著古怪的小姑娘,謝天又驚駭又覺好笑,有一肚皮話想逗她說,舌頭在嘴裏轉幾圈。

結果只問了句:“你叫什麽呀?”

杜芊兩眼看著腳下:“杜芊。”

聲音雖小,卻很清晰,連坐得很遠的謝秀才都聽清了。

謝秀才舉起水煙袋,用彎曲的煙管兒在空中畫幾下道:“啊,你這個芊字,有草字頭吧?”

他下巴上一撮山羊胡須、手的動作和水煙管兒稀奇的形狀都惹人發笑。杜芊從出家門以來頭回想笑,忍住笑點了點頭。

這時大門外有叫謝天的聲音,叫聲剛落,就走進來兩個與謝天差不多大的青年。謝天安心要和這個神仙妹妹多待會兒的,來不及躲。這二人先笑著對謝秀才哈了哈腰,便說有事催謝天走,不走就拉。

兩個都沒有看見側身站在廳堂前一根柱子後面的杜芊。謝天並不與杜芊招呼一聲,就隨二人一起走了。

謝娘同向媽一起收拾床鋪。

向媽問:“你給她小娃兒,鋪這麽大的床?”

謝娘小聲道:“她睡在我們後面,也不大方便,她一個人睡在前面,我又不放心,我只有來跟她睡呀。”

向媽聽了笑。

杜芊坐在廳堂的小板凳上。杜芊水做的心子,她對一切本來就沒有怨恨,只有傷心,現在她的傷心都變得很淡很淡了。看著廂房高高的門檻,黑漆發亮的門方,兩個女人進進出出搬來新棉絮,衣架子,小櫃子,銅鏡、銅盆。慢慢這些都沒有了,只有哥哥。

隨後又出現了那個老者,紅疤兒,心想他的面孔好嚇人,可是他的眼光在我臉上掃來掃去,我一點都不怕,換一個陌生人像這樣,我會打抖的呀!他不兇。

他不會害哥哥,他抓哥哥去做啥呀?買小女孩去做童養媳的話她聽得耳朵起繭子,可是從來沒有聽說過抓男孩子,抓男人的事,啊有,抓去當兵,可這群人都是叫花兒哪!

苦苦想著,眉尖舒開了蹙起,蹙起又舒開。後來她目光落在謝秀才吸的水煙袋上,不知為何,心事就解開了。

謝秀才坐在天井吸水煙,眉頭也跟小姑娘一樣,舒開了蹙起,蹙起又舒開。心想依太太所言,將這就要餓死的小姑娘買回家來,是救了她一命。

可是這小姑娘如何懂得這是救了她一命呢?她因為骨肉分離,在我家中啼哭不已,豈不是太太造的孽?她身體將息好之後,若要還給她的家人,又到哪裏找她的家人呢?

他想來想去總無長策。無意之間看見杜芊不哭不鬧端坐著,在看自己吸水煙,這令他揪緊的心變寬松了。

謝秀才一袋煙絲抽完了,將煙管兒稍稍提起,對著吸管一吹氣,煙碗裏黑紅的煙屎蹦出,空中翻個小筋鬥掉在地上。遂順手將這白銅水煙袋擱在花盆上,細長的煙管兒偎著鐵腳海棠的枝丫。

坐好了,一手放在膝上,舉起另一只瘦得像老鷹爪的手,招呼杜芊。

杜芊謝娘、向媽招呼一百遍,不動手拉是不肯動的,這時卻像腳不由己,小身體晃動著,走下了天井。

謝秀才又叫道:“向媽,你遞張椅子來!”

小姑娘忙轉身去接向媽遞來的小竹椅,接來擺在謝秀才腳邊,自己低頭站著。

“坐呀!”

謝秀才叫。她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還是馬上坐下了。

謝秀才尚未說話,“崆崆”一連串咳嗽,又去拿水煙袋。杜芊頭回看見這種白銅煙袋,有個直立扁扁的小方盒子,上面接著又彎又細又長的煙管,煙管活動的,可以提起來。為著方便,往往用紙媒兒吹火。煙荷包就擱在謝秀才長衫子衣兜上。

杜芊剛才坐在廳堂小板凳上想心事,謝老爹吸水煙的動作卻已看在眼裏。她手心癢癢的,小手一伸,把謝老爹腿上的煙荷包拿過來,取一小撮金黃的煙絲,團成個小球。

謝秀才趕忙伸過煙袋,看她把煙絲放進煙鍋兒裏,心想這娃兒怎麽這般靈巧,團的煙絲恰好合適,向媽有時湊個趣兒,團的不是大就小是小。謝老爹正要拿擱在花盆邊沿的紙媒兒,杜芊已拿起遞給他。

謝老爹微微笑著,不接她的,卻將嘴唇撮起,伸向這一柱淡淡的輕煙。老頭兒“噗”,吹紙媒兒,沒吹燃。

吸口氣再吹,氣還是短了一截,原因是他太快活了,連下巴上幾莖胡須都在抖。渾濁的,清亮的,兩對眼睛湊這麽近。

小姑娘遂將紙媒兒那點暗紅的頭子掉向自己嘴邊,她還從未吹過這東西呢,撅起小嘴兒,“虎”,動作和聲音好輕呀,就見一朵火苗兒快活跳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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